在深夜里,入睡之前总有一些故事

在考虑改名为烧烤故事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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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哪个方向的台阶,西面南面还是北面?

啊,该说是六月和七月的题目一起吗?

少年少女在夏日的毕业旅行,这样的感觉吧。

米琪雅Misia:

 

       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榎本看向天空,轻薄的天之穹顶像是用水彩淡淡上了一层古典灰。有点晕车。她皱起眉,竭力忍耐引起作呕感的不适,同时架起了女高中生的傲慢,立刻讨厌起九份的一切。与日本相似的有些湿意的空气,逼仄精致的石板巷道,店门口挂起的红色灯笼,来自无聊观光客的熙熙攘攘,讨厌,太讨厌了。

       与此同时,杉野在她斜前方不远处,抱着双臂打量着四周的异国景观,轻声说:“真好。”

       榎本微微弯下腰,捂住胸口。

       可笑,这下想呕吐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吵闹的日本高中生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巴车上下来,女生对着石阶下蜿蜒的房屋指指点点,掏出坠着奇妙饰品的手机不停地对着镜头自拍,男生则百无聊赖地靠在车旁和朋友闲聊,有两个刺头类型的男生鬼鬼祟祟地躲到角落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榎本拧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大口。在清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后,胸闷似乎得到了缓解。她一边擦去嘴角的水渍,一边转过身去,让杉野不要出现在她视线内。

       根据来之前老师做好的安排,全班总共21人,将分成四组住在金瓜石的民宿。刚才去放行李的时候,榎本特意留意了一下住宿地的情况,与九份的热闹喧哗相比,金瓜石安静极了,正是日本那些鲜有人至的荒郊山村的模样,但这种相似显然无法给这批日本高中生带来多少他乡故旧的欣慰感。

       榎本和杉野,还有另外四个女生一起住在比较靠南的那栋漂亮的小别墅。

       她知道这个分配的时候太晚了,已经来不及对老师提出抗议,所以榎本负气地将自己的小行李箱用力推到房间里去的时候,故意将门扉合得震天响。

       阿遥,不,杉野她一定听到了。听到就对了。

       当时班级里对毕业旅行的选址还装模作样地搞了民主投票,结果嘛,大部分同学不过脑地按照提名顺序选了台湾九份。榎本心里颇刻薄地对随波逐流的同班做出了鄙夷的评判。她当时提名的是普吉岛,虽然也是俗套的度假地,但是她从最终根本没有获得多少认同票的结局里,反而得到了叛逆的自我满足感。

       “好了!同学们。”班主任北泽老师是一位已经三十七岁但依然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她一只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长发,带着母亲般的光辉将精力旺盛的学生们聚拢起来,“我们在九份停留一夜一日,等会每个人有自由活动时间两小时,吃过晚饭后,大家还有一小时的时间逛夜市,我们的大巴会在那个路口等大家,有遇到任何事情一定要先联系老师……”

       榎本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讲注意事项。她有些走神,没有焦点的发呆的视线慢慢滑开,落到了自己手机上最后一封未读短信的通知栏。

       【您有一封未读信息,来自竹田泰介】

       她读着那行名字,有些焦躁地想,泰介现在,还好吗?脑海中一浮现这样的疑问,她就像触电似的用力甩起了脑袋,就像要把这名字从头发根摇出去一样。这种出轨的人渣管他去死啦!!!

       突然做出不合时宜的大幅度动作后,少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周围变得很安静,不知什么时候,北泽老师的旅途教诲已经讲完。榎本惊慌地心想,该不会自己刚才把心里藏匿的那句话大喊出声了吧。就在这一刻,原本乖乖站在集合地点的男生们一齐发出烦人的吵闹声,有人用力地踩着会发出空空回响的石板,向着石阶下的街道奔跑。

       原来是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榎本瞥了一眼和朋友说笑着往前走的杉野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随后将手机塞到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榎本宝石(写作宝石读作takara),现年一十六岁,鹤川三中高二年级生。今年夏,因全班修学旅行,来到台湾九份。

       她被自己逗笑了,露出少女才有的那种清透的笑容。榎本想,干嘛要像个游戏旁白似的在心里默念着介绍一下自己啦。然后她收起了笑容。要是真的像游戏似的,能有个折返回分歧点的选项的话,和泰介就不会,就不会这样……

       她顺着九份狭窄的台阶往下走,从上方往下看,屋檐制造的层叠的阴影交替地和被游人的足底磨得发亮的石板彼此妨碍,游客真的很多,大部分是亚洲人,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偶尔也能看见金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眼睛。榎本时不时就想将手伸进自己的小包里,冲动诱惑着她去读那封信息,尊严则死死拉住她的手指。

       九份的商贩拥有很懂分寸的热情,蒟蒻果冻、虾饼、百香果茶、金丝糖还有炒樱花虾,无论经过哪一个,都有人亲切而不给人压力地招呼着客人买来尝尝看,就算在摊位前驻足良久犹豫不已,小贩也还是笑容可掬。榎本看到有同学尝试着用手机翻译软件去表达想要的东西,而摊主也能配合着讲出一两句能听懂的日语。难怪要选台湾啊,她心里嘀咕起来,比其他地方要更容易融入的感觉,就算是在陌生的异国,也能更舒心地放松身心。

       她朝对面的台阶看去,不知该说好巧还是好不巧,视线立刻捕捉到了并不想见到的人。

       杉野正在一个小摊前挑选着手链,与榎本隔着大概五米的距离。女孩子带着穿刺感的视线刚刚触到对方的后脑勺,杉野就转过了头,导致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杉野倒是很平静的样子,转身朝榎本的方向走了过来。

       九份老街并不大,但因为同班的21人各有各的游玩的兴趣,整班青春期的无聊少年此时已经被游客稀释到四周看不到其他同学的地步。杉野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单独说点什么吧。榎本心里立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要不要,才不要和她讲话!榎本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挎包,向着和杉野完全不同的方向迈开了脚步。她灵活地穿过好几对游客,借着人群将对方阻隔在街道的那一边,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陷落在人群里的杉野,而转过身,自己正朝向一条看起来没什么人的岔路口。榎本稍稍停了一下,果断地跨了进去。

       你们知道,如果这是一篇发在2ch版的第一人称的帖子,也许会用“穿透了未知的境界线”或者“感到不寻常的氛围笼住了街道”这种故弄玄虚的句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抉择往往是一瞬间作出的,而干扰未来的节点也许小到所有人都无法察觉。榎本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缠绕着攀附在古朴墙壁上的爬山虎,顺着翠绿鲜活的藤蔓向下,她留意到自己正站在一处奇异的路口,有三道不同方向的石阶朝向无尽的神秘蜿蜒,无论哪一条都很吸引人。

       所以,是哪一边呢?

 

西 · 不要拍照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回忆到这里就停止了。

       朝着西边的石阶走下去的时候,她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竹田泰介的脸。

       而当她的回忆读到两个人最后一刻会面的情境时,榎本忍无可忍地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她把头埋在衣服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九份的游人惊讶地看向她,有正在炒栗子的摊主将铲子从锅里拿出来,用腰间的围布擦了擦手,像是准备过来问问她怎么样了。

       “哎呀呀,小姑娘。”

       在榎本蹲下去地方正对着的旧货店里,探出头的老奶奶关切地用发音不太标准的日语招呼了她。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一头灰白长发的老人,有些茫然地跟着站起了身,走进这家店里。

       于是就像一枚石子投入了河流,刚才被少女惊扰的九份老街,和往常一样继续运转下去。

       旧货店的门“吱嘎”关了起来。

       “哭得很伤心啊。”老奶奶指了指她的脸,榎本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的痕迹。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吧。”纠结于自己的行为,也有些担心对方无法领会自己的歉意,榎本嗫喏着道了歉。

       对方笑了起来,明显能听懂她说话的样子。

       “我听得懂,没关系的。”

       老奶奶姓姜,她用大铜炉里烧开的泉水给榎本泡了一杯台湾古早风味的茶。少女看向漆黑的瓷杯里,自己的影子清晰可辨。

       味道意料之外的香甜。

       这里有让人安心地卸下防备心的氛围。如果榎本是已经三十岁的成熟女性,也许会对这种氛围产生一种警惕——能让人放下心防的氛围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但是榎本宝石才十六岁,是一个遭受了打击,对自己的一切都不甚明了的少女。

       “小姑娘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老人家披了一件灰棕色的蕾丝披肩,看起来很有典雅的气质。在对方的温和的注视下,榎本纠结了一瞬间要不要将自己的重荷告诉异国的老妇人,但这段时间来失恋打击带来的辗转反侧让她抵抗的心轻松溃退,榎本竹筒倒豆子地将自己和竹田的故事讲了出来。

       因为没有人可以讲了啊,不想告诉父母,不能告诉其他人,连阿遥,连杉野遥也背叛了自己。

       就把这些讨人厌的故事倾泻正在他国的空巷里吧。

 

       和竹田泰介交往,印象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该说是青梅竹马吧,两边的父亲以前是在同一个工程组工作的同事,所以结下了长达十年的友谊,在榎本宝石还是个会在课堂上因为羞愧而不愿举手跟老师说自己肚子痛的小学女生的时候,竹田也是个虎头虎脑的冲动莽撞的小孩子,他哐地站起来,直直举起手臂向老师报告:老师!榎本她不舒服!

       事后回想起来榎本很感激有人将她从忍耐的境地里解救,但当时年幼的她只是又羞又恼,肚子剧痛的同时大脑也一片空白,终于在被老师温柔询问的时候“哇”一声哭了出来。这间歇的抽泣持续到了放学,两个小朋友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竹田几次张开嘴试图和她搭话,榎本都在他想要说话的同时骤然提高哭泣的音量。

       听说竹田回家后还一度被误以为上课的时候欺负了榎本,导致他被母亲狠狠教育了一顿。

       榎本有为这件事认真地讨厌过竹田,可能有三天,可能有五天。可是竹田第三次被父母提着来榎本家做客后,两个人的友谊修复了。也许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吧,两个人彼此认识得太早了,导致察觉到心中有什么特殊的情愫时,榎本义无反顾地就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

       她还记得在大概小学毕业典礼前,两边的父母非要他俩一起站在学校的大门前拍合影。她梳着一丝不苟的羊角双边小辫,和竹田一起站得笔直。她有偷偷去看竹田的侧脸吧?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母亲笑着对他们比手势:1、2、3,smile!

       她没有想过会有这样骤然终结的可能。

       竹田跟她摊牌的时候,她以为是久违的约会,两个人有一次短暂且恶劣的争吵后,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一起出门玩过,有几次竹田试图约她,被她严厉地拒绝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内心深处有一种警报,让她觉得不能轻易面对。但最后这一次邀约她莫名地同意了,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新买的裙子,与竹田在闪烁着和煦阳光的河边咖啡小店里见面,她亲昵地缠着对方要自拍合影。

       竹田并没有拒绝,和往常一样露出笑容。只是后来很多次榎本重新看那张合影,都能看出他的笑容里有隐隐的歉意和勉强。

       对不起。宝石。我想,有必要跟你严肃地说——

       之前和父母也确认过,我从下学期起会去美国……

       那么在离开之前,我有必要和你坦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对宝石的感情逐渐变化了,所以,是要结束了。

       我们分手吧。

       ……请原谅我。

       在台湾特有风味的茶香里,她像要排除什么毒素似的把这一段复述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不是吗!泰介他,就这样就想要把那些过去一并抹除吗,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她激动地加快了语速,也没有再考虑对方能不能听懂她的话。她掏出手机,将过去作为竹田泰介女朋友的时候,与竹田共同拍摄的照片一张张展现给老人看,眼泪再一次顺着面颊滴落,落到她握紧手机的手背上,她像被烫到一样用力地抖了一下。

       她的手被老人轻轻捉住了。

       “可怜的孩子。”告知了她自己的姓氏是“姜”的老妇人,用一种深敛而有力的目光注视着榎本。“可怜的孩子啊。”她这一次换了汉语,榎本没有听懂,只是能从她的语气里大概体会到对方的同情。

       “你很爱他吧。”老人用随身携带的布帕擦拭着少女的泪水,古朴的丝麻手帕在她脸上留下柔软微凉的触感。

       “即使这样,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照片,是不想遗忘,也不想让这一切就这样过去吗?”

       榎本一副没有听懂的样子,呆呆地抬起头。

       “相片,是很神奇的东西。”老妇人慢慢地说道,像是自己也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似的,“有时候能拍到什么,留下什么,谁都无法知道吧。”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感觉是互相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非常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鱼丸汤、凉拌小青菜、红槽肉圆和一份筒仔米糕,甜品则是芋圆冰沙和芋圆豆花二选一。

       大家在九份老街逛了一下午,就趁着吃饭的时间互相交换着信息,聊些路上的见闻。

       “……竹田他……”在嘈杂声中,榎本清晰地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或许是错觉,她认为那是杉野遥的声音。

       她抬起头朝杉野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对方被灯光照亮的无瑕的侧颜。杉野脸上的表情非常放松,像是在这次旅行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

       榎本用力地攥紧了筷子。

       大家在餐厅里开心地互相给彼此看今天拍到的照片,坐在榎本旁边的是班里最喜欢的热闹的女生吉野早纪,“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嘛takki?”takki是宝石的昵称,她平常很喜欢被亲近的朋友这么叫,但此刻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手机给早纪看了一眼。

       “什么嘛。”早纪不满地撅起了嘴,不过也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她就又去看其他同学拍到的照片了。少女们总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在timeline上互相发今日的自拍,同一个组合在不同的滤镜下,脸会变成这样那样和真实有所出入的样子。

       榎本宝石的相册里只有四张照片。

       如果早纪多看两眼的话,也许就会发现,照片里的榎本,稍微有些奇怪。

       而更奇怪的也许是,其中有一张是几乎全黑色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照片。

 

       我说。泰介啊。

       我本来一直负气着决定不看你发来的短信,最后却还是看了。

       在我们要去九份参加毕业旅行之前,听说你出了小型车祸,其实我很担心。泰介有没有很严重?需不需要我来照顾?这样的念头也一直回旋在我脑海中。

       但是我没有去看你。

       并不奇怪吧,其实泰介也因为这样,内心暗暗松了口气吧。

       也许这样讲出来,大家会觉得我疯了,但是因为是只告诉泰介的话,所以任性一点也能随便就讲出口。

       我有想过,泰介这次之所以出车祸,是因为,抛弃了我。

       这样讲好像太过分了呢,但是我从你这样残忍地对我说了分手之后,没有一刻停止过痛苦。我每天正常地上学,放学,和朋友们聊天,可是精神里的内核已经痛得缩紧了全身,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拼命的哭泣。一开始是泪水,然后是血,最后是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恶心的浆液。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我啊,是因为我做得哪里不对吗?如果我不对的话,就要早点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都会愿意做的,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但是泰介说,要去美国了。那么就是,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离开我了。

       我不能接受这件事。

       这种“不能接受”,不是由我的大脑控制的,而是我的灵魂在这样对我强调。

       不行。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这样在我耳边聒噪地喊着,哭着。而我一直没有察觉。

       在台湾九份,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老人家。她的姓氏的发言我念得不太准,大概是じゃん这样的发音。她有跟我说一些台湾的特有的忌讳。其中有一条说,不要随便拍照,因为在一些很古老的地方,也许会拍到不应该被注意到的东西。比如说佛像什么的,就不可以随便拍哦,除非回家会认真供奉起来。

       我以前好像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但是当时肯定不以为然。大概是我太年轻了吧,似乎这种是亚洲文化共同的忌讳呢。那位老人家还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喜欢自拍,不过,那些自拍的照片里,真的能看过真实的自己吗?

       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

       泰介,我们也有很多照片呢,我一次次地把它们翻出来回看,几乎每一张我都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保存这些,唉,不重要了。

       嗯,不重要了哦。

       你还记得你说过,有时候会感觉小宝石就在自己身边,类似这样的话吗?我那时候只当你很会哄人,说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言蜜语。但是现在我知道,也许是真的呢。

       我把自己拍下来了。

       是真实的,一直在哭泣的自己。没有被注意到的,被无视的自己。

       已经是全黑的了。

       那真是一家不可思议的旧货店,我后来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和那家店了。姓氏是“姜”的那位老妇人,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她帮助我,看清了我自己的心意。

       你读过源氏物语吧。泰介一定知道,六条妃因嫉妒和羞辱,生魂出体作祟葵夫人的故事吧,那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事情,是不受控制的痛苦的灵魂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九份之前,也一直没有察觉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想,她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的生魂。

       我把她拍下来,寄给你。

       我想读到这里,你也许会看也不看后面的东西,就将整件邮件删掉了。

       不过没看到也没关系了。

       泰介,我爱你。

       所以就算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以后在灯光的暗影里,在无人走廊的回音里,在洗澡之后模糊不清的镜子里,当你有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你,而回头却发现没有人的时候。

       不用怀疑。那是决定跟随你的我。

 

南 · 蛙鸣

 

       南边的台阶好像正好远离了老街。

       榎本越往下走,两边的景致就越荒凉,一开始还有零星卖奶茶和纪念品的小店铺,最后就干脆是紧闭的门扉和茂盛的野草。

       糟糕了,总不会在这里迷路吧。她有些慌乱起来,心想这时候打电话给北泽老师她找的过来吗?她慌慌张张地将手伸进挎包里一阵摸索,结果迎面遇到四个人从一扇朴素的门里走出来。

       其中三个人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脸上的神情严肃到仿佛充满杀气。他们一出来就对着门这边轻轻点点头,非常敷衍地做了告别的示意,然后脚步飞快地沿着台阶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就跟逃走一般。

       榎本睁大眼睛看向停留在原地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轻人。皮肤白得有些过分,穿着休闲的T恤和宽松的牛仔裤,感觉像是暑假来旅游的年轻游客,榎本甚至能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点点不甚明显的雀斑。

       他转身就看到了榎本,他笑起来,热情地招待她进门。

       “要来看看吗?”他一开始说的是汉语,留意到榎本疑惑的神色,又换成了韩语、最后是日语。

       “这里是私家博物馆哦,关于九份过去的一些风物。”

       真的是博物馆吗?榎本心里有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反正走到这里,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要去逛街,就来参观看看好了。接待者的日语听起来亲切极了,让人很舒服。

       她走了进去。

 

       “九份这个地方,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一种偶然。”

       接待者用不疾不徐的语气慢慢地讲着。

       “大多数的旅游景点,要么是因为景观很好,要么是因为人文气息厚重,有时候两者还是互相辅助,但是九份很特别。我一直觉得,九份是一个处于死去边缘的城市。”

       对游客讲什么死不死的……不会很失礼吗?榎本这样想。

       像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想法,接待者歉意地一笑,解释道:“虽然这样讲很奇怪,不过我想,大部分游客来,可能是因为宫崎骏吧。”

       突然听到自己国家的动画导演,榎本微微吃了一惊,但是随后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景观,她好像理解了。

       “是千与千寻那部动画吗?难怪说刚才感觉景观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接待者赞许地点头。

       “是的,一开始做旅游开发企划的时候,九份对外宣称,这里是很像千与千寻取景地的地方哦。”

       “听说其实取景地并非这里,宫崎骏本人也反复做了说明,但是因为真的很像,加上政府为了旅游业兴旺,而故意混淆,导致这种说法以讹传讹,流传越来越广。除此之外,对日本人来说,九份这边无论天气还是文化都与日本很接近,加上考虑到开支也不会很昂贵,日本游客占了九份游客中很大一部分比例。我想你们学校也是这个原因才优先选择了九份。”

       在接待者正式介绍九份的历史和习俗前,他询问了榎本来这里的原因,她有提到自己的学校和毕业旅行的负责老师,对方表示有听说过的样子,也表示就算迷路了,他能联系到可以将她带出去的人。

       “但是不说这些因为意外而拼凑起来的要素,九份是一个反反复复在繁华和荒凉中前进的小镇。”

       “你们今晚的居住地是金瓜石,没错吧,你们比较一下那里和九份这里,不觉得只隔了一点点距离,热闹程度却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吗?那里晚上如果不结伴走的话,有时候会感觉安静得有些吓人。幽幽的黄色灯光,也许有黑色的猫咪站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你,之类的。”

       “九份和金瓜石就像是双胞胎姐妹,拥有相似的风物和相似的文化,也走过了相似的经历。上个世纪的时候,因为金矿开挖,两边都一度变得很热闹,然后金矿挖空了。曾经旧有的光辉就这样消失了,小镇重归平静,直到作为旅游景点的价值被再次发掘。”

       “嘛,不说这些只让人感伤的事情了,我来给你看一些我们这里收藏的东西吧。”

       放在博物馆外层的,是一些明显能看出时代感的文物,但是也能让人察觉到,除了上面附着的时代感和本土的旧时代氛围外,珍藏的价值也许并不高。接待者在展示那些上时代的器物时,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又兴致高涨起来。他引着榎本,朝更里面的馆藏走去。

       她看到了一只奇怪的青蛙形状的器物,那看起来有点像烧制的陶瓷瓶子,可是脚的部位看上去又像是木制的,两个明显不同材质的部件紧密地融合在一起。

       那是一只三足的青蛙。

       “嗯——”接待者笑容变得有些轻佻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抚摸那只青蛙瓶子的玻璃柜面,感觉有点故意吓人的那种感觉讲了起来。

       “青蛙啊,有一些蛮有意思的传说。”

 

       日本应该也有一些关于青蛙或者蟾蜍之类的传说,江户时期不是有很多百物语之类的故事吗?听说有身形庞大无比的大虾蟆的故事,好像在周防一片出没,有两个人那么大,能在呼吸中吐出红色的气雾,被红色气雾沾染到的生物就会被吞吃,也有说那种气雾有毒,沾到会全身溃烂。

       据说有两位武士相约钓鱼,然后其中一位蹲在一块方正平整的灰绿色大石头上,两人正钓着,对面的武士突然对他疾呼:快离开这里!!这位武士不明所以,但还是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和对面的武士一起迅速离开了这条河岸,待他想问个究竟时,那位武士露出很害怕的申请。

       “你没有发现吗?刚才那块石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回到刚才垂钓的地方,那块大石头已经不见了。

       信浓地区的土地神叫诹访大明神,其原型通常是蛇,但偶尔也有以青蛙的样子出现,这二者还是天敌,这么一想也很有意思。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特别是三足的青蛙,听说会为曾恩惠过它的人指引方向,占卜吉凶,庇佑家宅。当然,招财恐怕是更常见的一种说法。

       但是这里的这只瓶子,是一个关于嫉妒的故事。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在中国明代时候,有一名小吏。他娶了一位夫人,夫人相貌美丽,但背部听说有恶疮,偶尔会渗出恶心的粘液,这位妻子虽然身有恶疾,无法医治,但因为容色一流,且性情和顺,对夫君尽心尽力,在远近邻居口中都可以说是极其贤惠的妻子了。

       这名小吏因机缘巧合,在夫人的襄助下,逐渐混出了头,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也渐渐升了职,日子也过得滋润起来。

       有一日,他提出想要纳妾。

       夫人平日凡事均以夫君意见为第一要务,遇到这件事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了小吏三个问题。

       ——您现在已经对我厌倦了吗?

       小吏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这些年对我照顾有加,我都记在心里。

       ——那么,我这几年来有做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吗?

       小吏更是用力否认。

       最后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您已经有想要纳妾的对象了吗?

       小吏点了点头,说,确有一人。

       是一位昔日同僚的女儿,夫人也曾见过一面。

       夫人知道是谁后,沉吟良久,对小吏说,那么您就按照您的想法去做吧。

       然而,第二日,夫人就失踪了。

       家中只留下这只奇怪的蛙瓶。

       初时这名小吏努力寻找过自己的妻子,但同僚和下属都规劝他,就算要寻找夫人,也可以先行纳妾,这样内务才有人打理,家室亦有人照料。小吏觉得此话在理,于是择日便全了礼,与那名女子一起生活。

       两人的生活起初还算平静,但渐渐地,那名女子变得消瘦起来,甚至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小吏询问她出了何事,她说,总是从水里看到青蛙的影子,便感到非常恶心。没有办法喝水,连食物也感觉有青蛙遗留的味道,所以也很难进食。

       后来这症状越发严重,甚至能看到家里四处有三足的青蛙在爬来爬去,能反反复复听到青蛙的鸣叫声。这名女子就这样饱受摧残,精神脆弱地死去了。

       据说有人在那名女子死后,看到这只瓶子里,爬出来一只青蛙,背后有疮口,于是便有谣传,小吏的原配夫人实为青蛙所化,最后因嫉妒而要加害于小妾。

       “很不可思议吧,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位青蛙夫人的选择很不公平,就算要报复,也是优先报复决定纳妾的丈夫吧,但只因为丈夫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对她还有爱意,便不忍下手,只是静静地加害着无辜的女子,倒不知该让人如何评价了。”

       榎本心想,啊,是这样吗?

       她大概能理解那位夫人为什么这样做呢。

       因为她还爱自己的丈夫啊。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感觉是互相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非常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冬粉血汤、鱼丸三吃、炸虾饼和一份卤肉饭,甜品则是在花生卷冰淇淋和草仔粿里二选一。

       榎本归队的时间有点晚,在其他人已经落座后,她才赶到晚饭的地点。北泽老师很自然地对坐在角落的杉野招了招手。“阿遥,让榎本去你边用餐吧。”北泽老师笑吟吟地说道。

       周围和榎本或杉野关系比较亲近的女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就用或者担心或者有点看热闹的眼神悄悄巡视着这两个人。但让大家有点惊讶的是,榎本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朝杉野旁边的位置走了过去,坐下,吃起自己的晚饭。

       “喂喂,takki,你跟阿遥现在这是,和好了吗?”早纪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但声音刚好能让坐在旁边的杉野听到。杉野也侧了侧头,像是想确认榎本的看法。

       没有得到榎本的回应,早纪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哎呀想必是和好了吧,你们可是好朋友呢。”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听到这种话,榎本会直接把筷子甩出去走人。但是现在她只是默默地咀嚼碗里的冬粉,一口一口。

       杉野遥和榎本宝石。在上周之前,的确是最好的朋友。

       榎本是在上高中后才认识了阿遥。升学后,初中时代的好友大多去了其他学校,学业压力的陡然上升和缺乏朋友的寂寞迫使她尽快与新学校的少女们构筑友谊。

       杉野遥能和榎本宝石成为朋友,这在一开始是榎本不能想象的。

       阿遥是那种大小姐类型的女生,头发即使在台风天来临的时候也梳得一丝不苟,制服永远熨得一个褶也没有,无论何时回答老师的问题都是稳妥且从容的语气,榎本第一次来到新班级就注意到了阿遥,她对这样优雅自信的女孩子充满了向往。

       以及淡淡的嫉妒。

       榎本很多次在想,如果阿遥最终没有和她成为朋友的话,也许有一天她就会自己先受不了,然后成为阿遥坚定的反对者和敌人,而追根溯源,就只是因为,这个人好到不真实,好到自己永远追赶不上。

       成为朋友的阿遥和之前的那种印象又不一样了。因为亲近,榎本能发觉阿遥也会有幼稚的时候,也会有任性发脾气的时候,睡眠不足的时候还会有起床气,充满光辉的阿遥也有不想做作业的倦怠期,也会因为搞不懂自己功课而垂头丧气。

       这是以前藏在完美面具后的阿遥所不会展露的一面。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榎本也许会和这样的阿遥维持着难得的友情,互相见证着彼此的青春慢慢成长吧。

       如果没有看到那一幕的话。

       阿遥和泰介手拉着手一起逛街,他们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幸福地朝彼此微笑,就像一对情侣一样。

       榎本将晚餐吃得干干净净,她静静地看着杉野,嘴角噙着一丝奇妙的笑容。

       杉野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就和以往一样,即使是那天她发现被榎本看到了,也毫无心虚地回看着她。

       但是渐渐的,杉野的表情变了。

       她皱起了眉毛,脸微微地扭曲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突兀地说了一句。

       “我说,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有青蛙的叫声。”

       杉野身体轻轻地晃了晃,她左手悄悄地探到桌子下方,像是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榎本凑到她耳边,轻轻对她说:“呐,阿遥。”

       “青蛙在你的胃里,感觉到了吗。”

 

       “也有说那并不是妖怪或者诅咒,只是瓶子留下的幻觉,你能注意到那只青蛙瓶的色彩艳丽得不同寻常吧,是因为用了特殊颜料的缘故,能特殊着色的颜料往往有着不同寻常的调配方法,大多数原料会对人体有害,可能因为那个瓶子的原因,逐渐产生了中毒的反应,甚至产生了幻觉,这才是导致小妾去世的原因。”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哦,小姑娘。”私家博物馆的接待者突然凑近榎本的脸,像是从她脸上读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你是在打算着什么吧,嗯?想要从我这里交换到什么吗?”

       她想着杉野的事情。

       阿遥是她最好的朋友啊,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相信过她。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背叛,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嫉妒。

       “所以,有什么办法吗?”

       “要说有没有呢,其实是有的啦。”接待者仿佛有点心虚地挠了挠下巴,然后对榎本摊开双手。

       “对了,你一直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吧,我姓姜,对日本人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好念呢?”

 

 

       榎本洗澡的时候哭了出来。她的眼泪混杂在热水中,没有痕迹地滑下。

       阿遥最后什么都吐出来了。白天吃的东西,晚上吃的东西,弄得一地狼藉,场面非常难看。最后被老师扶去休息的时候,阿遥对老师说,对不起。

       热水淋在榎本后背上的时候,她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她知道后背上长出了一个恶疮,那道丑陋的伤口在吞噬她的悔恨、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和她的不堪。

       她与阿遥的痛苦在同时滋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北 · 金色的路

 

       泰介,这次毕业旅行,要一起去吗?虽然说跟我们不是同班……啊,会担心看起来太刻意吗,也是呢……听说这次要去台湾九份。嗯!虽然还会再征集一下全班的意见,但是之前看反响应该就是定这里了。不会啊,我很喜欢这里,听说和日本的气候很相似,也能体会到异国的风情,会很开心的。一定会很开心的。

       阿遥!泰介说这次没办法去呢,所以陪我多多地拍照片吧,之前搜过去九份的旅游攻略哦,那里的石阶和店铺太好看了吧,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密密麻麻的有瓦片房顶的房屋,神秘的东方国度感!你干嘛这样笑嘛,人家是真的很期待啦。而且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都写在小纸片上了。你看你看,芋圆听说是必选的第一名,然后是这个,各类丸子的汤,还有这个,筒仔米糕,到时候一起去买来吃哦。

       榎本在茫茫的人流里穿行,有些游客是往上走,有些是往下走。她觉得周围的声音很吵,于是从包里摸出了耳机戴上,清亮的声音在耳朵里流动起来,奇异地覆盖掉周围的喧嚣。这让她有更多的空间去回想一些,其实不太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真的跟个傻子一样。

       榎本板着脸,伸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她也是曾经欢呼雀跃地期待着这次台湾之旅的学生中的一员,她也曾经热烈地希望和友人共享这次旅行的快乐。但现在自己就像一个被抛弃的破布娃娃一样,她回想起阿遥安静的脸,就用力地咬住牙齿,用自己也知道很愚蠢的反叛心去对抗不愿接受的现实。曾经有多期待这次毕业旅行,现在就有多讨厌,曾经有多想要和阿遥一起逛街,现在就有多讨厌看到杉野。

       泰介与她们不是一个班级,但这次他也没有参加自己班级的毕业旅行。

       泰介出了车祸。

       车子的刹车突然出了故障,导致与街道的墙面相撞,泰介在这次事故中左腿受了伤,在医院里据说要养一个月左右。

       有点讽刺的是。榎本淡淡地垂下眼帘。

       事故发生的那天,正是她发现泰介和阿遥在交往的日子。

 

       晚饭在颇有名气的一家没有名字的餐馆——颇有名气和没有名字感觉是互相对立的,但考虑到这里是九份,倒也非常合理。因为北泽老师早早和店家确定了时间,所有同学都有安排好的位置,店家也考虑到了日本人的用餐习惯,给所有人准备了木制的分餐盘,准备的桌菜包括卤猪脚、炖蛋、白灼青菜和乌冬面,甜品则是在蒟蒻果冻和梅子布丁二选一。

       其他的同学在愉快地分享着今日拍到的照片和买到的特产,榎本吃完晚饭,在北泽老师那里报备了一声,就出了门。晚饭之后还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榎本沿着点亮了灯笼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走下去。

       说出来也许会让很多人嗤之以鼻。榎本一度想过,要利用这次毕业旅行离家出走。

       嗯,就是离家出走。收拾好行李,趁没有人发现的时候坐着火车去台北,再去台南,总之去大家找不到的地方,北泽老师大概会很头痛吧,会拼命打她的手机,然后联系她的父母之类的,然后她再帅气地留下藏在桌布下的信件,要用好看的蘸水笔认真写下:真抱歉,让大家担心了,但这是为了找到我真实的自我而必须去做的事情

       ……以上,都是骗人。

       太麻烦了,对现在的榎本而言,需要用太多的冲动和勇气才能构成这样的胡作非为,所以就算是遭到了连番的不幸,也还是没办法漂亮地做出让大家都担心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就可以这样,毫不顾忌地伤害别人呢?

       她突然转过身,顺着石阶向上方看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吃晚饭前,还能看到余晖柔顺地从狭窄的台阶里照下来,有慵懒和羞怯的余味,而现在只剩下小店两边的灯光和装饰灯笼这种人造的光源,榎本的影子在她脚下,像是要活过来一样延伸到很长很长。

       她像是发了魔怔一样盯着影子看了很久,然后突然之间,影子的末端动了一下。

       榎本吓了一大跳,但是再一看,就能发现影子的末端露出了两点墨绿色的光,是猫的眼睛。那只通体漆黑的猫咪隐藏在她的影子里,尾巴懒散地晃来晃去。

       榎本蹲下来看着它,有点傻气地对着猫咪学“喵喵”的叫声。

       黑猫一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白白的牙,然后它立起身子,朝上方走了过去。

       猫的足印在地面上留下了金色的痕迹。

       榎本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能看到猫咪的爪印留下的金色的辉光越流越多,顺着台阶向下滑淌,而猫咪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就像是希望她跟上一样。

       这是什么啊……

       周围明明还有上上下下的游客,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看到这奇怪的一幕,只有榎本能踩在那条金色的小路,她感觉像是要陷落进去一样,她本能地向外用力地抓了一下。

       有一只小孩子的手握住了她。

       是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她笑嘻嘻地看着榎本,嘴巴甜甜地问她:“大姐姐,你迷路了吗?”

       榎本像被迷惑住了一样,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她会说日语,就回答了她。

       “没有哦,只是在这里逛一逛。”

       “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啦。”小女孩晃了晃脑袋,露出可爱的浅淡的酒窝。

       “跟我去那边看看吧。”小女孩伸出了凉凉的小手,牵住了她。

       榎本跟着比她小好几个头的小姑娘,在金色的小路上迈开了脚步。

 

       小孩子的手捏起来软软的,完全没有出汗,明明是夏天,握住却感觉凉凉的。

       和泰介的手握起来感觉安全不一样,和阿遥的也不一样。

       曾经也和泰介一起手牵手逛街,泰介的手比她要大一号,可以把她的手拢在手里,握起来能感觉到是男孩子那种分明的轮廓,她喜欢与泰介十指交握,彼此不留空隙,就好像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阿遥并不喜欢和人牵手,但偶尔也会纵容她这样亲昵地挽住。阿遥的手是那种有力度的纤细,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都能感觉少女的皮肤真是光滑得不可思议。

       然后泰介跟她说,我们分手吧。

       然后阿遥在街角回过头,和她长久的对视。

       黑猫在离她们不远的前方慢慢地走着,而脚下是一条金色的路。小女孩则拉着她在九份的夜市里到处乱看,像是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榎本迷惑地想,再往上,会有更好玩的地方吗?

       “会有很多很多的金子哦。”小女孩满不在乎地说,“大姐姐,你看起来不开心吧。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呢,但是,没有人不喜欢金子,所以,去有很多金子的地方吧。”

       诶?是这样吗,有金子就会开心了吗?榎本更加迷惑了。她想要试图松开对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完全认不出的地方。

       小孩子柔软的手变得非常寒冷,冷到她无法继续握下去,可却也甩不开。

       九份以前有一座金矿。她想起之前和泰介还有阿遥讨论毕业旅行的时候,那两个人这样告诉她。

       金矿给九份带来了繁华,可是后来金矿开采光了,于是那些热闹又消失了。

       九份这座城市会在意自己曾经得到的和后来失去的东西吗,那些金光烁烁的过去,和金矿捆绑在一起的楼起楼塌。

       榎本喃喃地问她:“你是谁啊?”

       小女孩露出开朗的笑:“你不会发我名字的音吧,我姓姜,我叫姜……”

       她说了她的名字,可是榎本没有听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脑袋里晕乎乎的,眼里只能看到满眼灿烂的金色星辉,在她的周围逐渐盘旋包围。

       是要去更远的地方了吗?会有更多的热闹吗?可是为什么,心里某一个地方,好难过,好冷,好想哭呢。

       和泰介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和阿遥在一起的过去的时光,都像逐渐褪色的旧日胶卷,在强光下从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她不想重温,可再一次重温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曾经有那么多快乐。

       她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泰介!!!”她大声地喊了起来,“阿遥!!!!”

       喊的是她最不想再看到并列在一起出现的两个名字。

       身后传来急匆匆冲上来的奔跑的足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人强硬地拉住了一只手。

       拉住她的那只手温度也不高,但皮肤光滑,有少女的力度和纤细的线条。

       榎本不停向前的脚步被迫停止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再往外走的话,就要从台阶上掉下去了。”阿遥听起来声音有一点紧绷,像是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榎本充满了不满。

       脚下有金色足印的黑猫,有酒窝的小女孩,像夏夜的热梦一般,就这样悄然不见了。

       榎本在杉野遥的怀里放声大哭。

       “不要再悄悄一个人跑出来了,北泽老师还在找你……”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什么东西说出口,榎本骤然打断了杉野的发言。

       “我不原谅你。”

       那是和杉野之前的句子完全无关的论断。

       但两个人心里心知肚明。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加倍不能原谅,我绝对不会祝福,也绝对不会接受,以后的人生,都绝对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为何,哭到泣不成声的榎本总感觉,阿遥也像是落下了眼泪。但是她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如往常的宁静的眼。

       阿遥用口型对她说,对不起。

       泰介最后那封她不愿意打开的短信也在对她说,对不起。

       她好像得到了想要追寻很久又逃避很久的一个回声。然后某种重荷化作了深夜里无处不在的金色的光辉,从她的肩头消融了一些。此刻她还背负着那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但也许之后,会慢慢地,慢慢彻底从她的未来里剥离。

       “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阿遥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哪还有下一次毕业旅行呢?榎本心想。

       她们一起朝集合的地点走去,走在褪去了金色光辉的,黯淡无光的石阶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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